文章来源:健康时报 2019-12-19 11:40
第一位患者得的是子宫内膜癌，在2008年的时候因为出现大量腹水而就诊，辗转几个医院没有确诊，最后来到了我所在的医院。由于该做的检查都已经做了，但病变还没有明确，幸好科主任经验丰富，说可能是子宫出了问题。于是做了相应的检查，很快，疾病就得到了确诊。但不幸的是，即已确诊就已经失去了手术机会。
患者来自农村，经济一般，况且又是十年前，无论是医疗水平还是国民经济自是不能和现在相比。可即使如此，她的管床医生依然尽心尽力，“抽腹水”、“腹腔化疗药物灌注”，能想到的治疗方法都使上了。
治疗到一半，患者老公找到医生，说家里没有钱，不治了。管床医生就劝他们再坚持一个疗程，因为经过治疗，肿瘤已经得到了一个较为明显的缩小，腹水也基本消退。
即使如此，他们依然没有再继续治疗。出院时医生给他们开了一点口服的化疗药物。
当时是2008年，奥运会开始前后，现在是2019年，中间已经过了11年。一天，一位衣着朴素的老人家走进办公室，个头不高，声音有着农村人的厚实，对坐在电脑前的我说道：“大夫，王大夫是在你们科室么？”
由于我们科室有两个姓王的医生，我便习惯性地问道，“老人家，你是找女王大夫，还是找男王大夫啊？”
“我找王××”。即使已经过了十一年，她还是把自己要找的医生名字准确的说了出来。是那个男王姓大夫。
而这时，老人家要找的医生也从病房回来了，看到患者，先是不敢确认，老人家先开口说道，“王医生，你可记得我了？”
“你是……之前我是不是管过你啊？”王医生有点犹豫，不敢轻易确认。
“十多年前，还是在那个破楼里面（后来这个破楼拆了，盖了一栋肿瘤内科大楼），就奥运会那一年。”
“哦，对。我想起来了！”
“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找到你，你之前不是在肿瘤内科么？怎么现在到这个科了（王医生目前在肿瘤放疗科）。我去过另外一个院区，人家说不认识你，后来还是碰到了之前的主任，说你在这。我找了好几天才找到你。我真的要谢谢你王大夫。可我家里不富裕，这次来没有带东西过来。”
“不用不用。都十年了，当初一路走过来不容易啊！”王医生感慨道。
“是的，家里都快要放弃了，不过最后都慢慢好了。谢谢你啊，王大夫。我真是碰到了一个好医生，你救了我一条命！”
“你们肯定是诊断错了！”一位中年男性在门诊嚷着。
“你说我们诊断错了，你有什么证据么？”
“证据？我活了十年就是证据！”
这位中年男性为什么会说我们给他诊断错了呢？原来是因为十年前，患者被诊断为食管癌，由于肿瘤位置处在中上段，手术难度较大，外科医生便建议患者放疗。患者接受了外科医生的建议，来到了我们科。放疗后做了个食管造影，治疗效果很好，肿瘤基本看不到了，临床上达到了一个CR（治愈）的效果。
食管癌的生存率并不高，根据国内外报道，食管癌病人放疗后五年生存率大约为8%-20%，十年生存率不足3%。况且当时是十年前，很多治疗设备并不先进，可依然依靠着当时医生的技术，将患者的生存率提高到了12年。仅从这一点来说，患者都应该好好感谢一下当时的医生。
但患者没有。
当时诊治他的医生已经从一线转到了二线，患者几经周转找到了当时已是副主任但负责管他的张医生。张主任见到他，还记得他，对于患者能活十年以上，他感觉到很自豪，毕竟很多肿瘤患者都活不到这个期限。可这患者一开口，张医生就知道遇到了一个白眼狼。
“张医生，你当年给我诊断错了吧？！”
张主任以为听错了，没接话，看了一眼患者。
“你当年给我诊断的是食管癌，可十多年过去了，我还活着，你们是不是诊断错了？！”
张主任总算听清楚了患者所要表达的意思，苦笑着说，“你活的长一来证明你命好，基因强大；二来也从侧面反映出了我们治疗的好啊！”
“什么治疗的好，癌症病人有活过十年的么！？你们肯定是诊断错了！这么多年，为了治这个病，钱花了不少，如果被我发现你们诊断错了，你们全都要赔我！”
病人的语气不像是开玩笑，张主任听完心里五味杂陈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。
第二天，这位患者又来了，似乎是得到了高人的指点，见面就对张医生说，“你们说我是食管癌，你们怎么证明我是食管癌？”
“当初出院的时候不是给你了一张出院小结么，上面写着的都有。”
“出院小结？早就没了。你们需要拿出证据来证明我得的是食管癌，不然我就要告你们！”患者把‘告你们’这三个字说的很重，似乎是在下最后的通牒。
十多年前，当时电子病历还没有完全得到普及，很多还是手写，况且当初的医院也拆了重新盖了新的，病例几经”搬家”应该是很难找到了。
“你要讲道理！”张主任对眼前这位要告他的患者说。
“讲道理？我钱都花完了我和你们讲道理？你越这么说，我越觉得是你们当初诊断错了。”
“行行行，我给你找病历去。”
张主任去找病案室，十年前负责病案室的主任已经退休了，但根据他回忆，十多年前的病历都放在了一个小房间里，里面黑压压的一片，不过好在上面都贴了年月。张主任一头扎进病历堆里，找了接近两个小时。
等张主任出来的时候，他满头汗水，白大褂上也沾满了灰尘，他没有注意到这些，而是开心的把手里的病历举的老高，说：“找到了，我找到了！”
对于已经当了几十年的张主任而言，此刻的喜悦似乎比他前几十年因从医而获得的喜悦多。
在病历的第十三页，有一张已经快要看不清的病理单，不过这并不碍事，因为在最下面一行清楚的写着：考虑鳞癌。这四个字。
或许外行的人不懂，无论是外科医生，还是肿瘤医生，病理往往意味着一切。而其后所有的治疗程序都要按照患者的病理来决定，没有病理，即使后面的逻辑无懈可击，但它也是从一开始就错的。所以在拿到病理以后，那个确诊食管癌活了十二年的患者再也不来找张医生的麻烦了。不过后来，张主任也因为这件事慢慢隐退了，不再继续从事临床工作。或许经历此事以后，他觉得在某种程度上，所谓的治病救人在大的层面是高尚的，但归根结底，回归到朴实的生活中去时，我们都是在一种特定的制度下去完成一件事。
这件事在外人看来或许有着特殊的含义，因为它事关他人的命运，但命运这件事本来就说不透。有的人确诊癌症活了一年，家属对医生很感激，在家人生命的最后一刻，医生帮助了他们。而有的人，确诊癌症活了十年，当他回想起来的第一念头不再是感激医生，而是“医生是不是把我诊断错了！”的想法时，那对于医生而言，这似乎又是一种莫大的讽刺。
作为一名医生，无论是哪个科室，他们的内心深处一定是希望患者能够活的长久，因为这意味着他的付出可以得到回报—这种回报是以患者生命的延长得以展现出来。可没有医生希望，经自己亲手救治过的病人，在时隔多年以后，似乎“幡然醒悟”，找到当事医生说，“你说我是这个病，你有什么证据？”
证据肯定是有的，西医无论是用药还是治疗，讲究的都是一个证据，这个证据可以是CT结果，可以是病理结果，无论是何种，它都可以被找到……
但，有时候，医生的那个热忱之心却并不容易找到。或者说，它一直都在，只不过在几经多年，见了太多寒心的事之后，他们慢慢把这颗热忱之心收了起来，以至于后来的人们在各个平台提问道：
“现在医生是否有仁爱之心？”
是有的。
只不过在仁爱之心前，他们更应该做的是保护好自己。
